“你能看到我吗?”

一句突然的发问从我耳朵里刺入大脑,尖锐的音色如同蜂鸣般微小。


(资料图)

我下意识的睁开双眼,但映入眼帘的只有月下沉寂的房间。

“请不要睁眼。”

声音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那四下无人的环境,除了自己以外,什么活物也没有。“你是谁?”

我大声向空气呵斥道,

“我不记得了,不过请你闭上双眼。不然你无法看到我。”声音依旧平淡,不过这次说话的人似乎变了,从不知何谓的东西变成了一位彬彬有礼的中年男性。

我细细打量着床边的所有角缝,确认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后,半信半疑的重新躺回被褥中合上双眼。

“你能看到我吗?”男性声线执着的重复着自己的问题,不过很遗憾,我依旧只能看到漫无边际的黑暗。

“抱歉,先生,我看不见你。”

“能就请你想象一下我的脸吗?只有一张脸。”

男人奇怪的回答让我愣了一下:“我并没有见过你,所以想象不出来你究竟长什么模样。”

“如同你记忆中的那些过客们一样,只是在你脑中留下了一个圆形的轮廓。并没有精心雕琢的五官。”

富有磁性的嗓音不紧不慢地向我陈述着,随着他的只言片语,一个没有五官的男性面部模型在黑暗中逐渐清晰,我仿佛真的在同他对视一样。

“现在,你能看见我了吗?”

“可以,不过样子很怪。就像刚刚出厂的人体模型那样粗糙。”

男人停顿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我的疑问。几秒后,他略带困惑的向我抛出第二个问题:“我的名字是什么?”

“我并不认识你。”

没有细节的脸歪了一下,像是在思考:“我的名字同街边的野草一样。铺满了整片整片的石砖,但从未有过自己的花朵。”

一段不知所云的话语让我再次陷入沉默,看来他可能也没有名字。

“你应该叫莱拉,和我的父亲一个姓氏。”

“谢谢。”男人语气郑重的在我耳边道谢,此刻的他或许正在为自己的新名字而欢喜吧。

“我能问问你在哪儿吗?”看着安静下来的人脸,我不禁开始好奇,他到底身在何处,才能与我进行这样一场奇妙又诡异的夜谈。

“我与月光一同走进了你的窗沿,也许我匍匐在空气中,也许我正倾倒在你的耳边,也许我从未靠近过那扇半掩的门扉。”莱拉用斟酌的语气一字一字,一字一顿向我吐露着“心声”。

“那我和你是朋友吗?”

“昨日,我们并不相识,但在这个夜晚里,我们早已熟络。”我摸着下巴,这位陌生人的应答总是令我有些费解。

“能告诉我我的手长什么样子吗?”

突如其来的发问打断了我的思考,我有些急促的应对着:“抱歉,我看不见。告诉我你心里的答案就好,其实你很久以前就从它握过。”

晚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来。凉爽轻柔的触感在我的臂弯处轻轻抚过。

“它像云霞一样洁白,但又有着结实的肌肉和根根分明的血管。它的主人和它一样温和又富有力量。”伴随着陈述,两条修长、肌肉分明的手臂在黑暗中出现,他们像是被人遗弃的玩具,空荡荡的飘在人脸下面。

莱拉高兴的挥舞着自己的双臂,像是新生儿。用崭新的肉体感受着世界的重量。“还请不要隐瞒任何缺陷。能告诉我它们真正的模样吗?”恳切的语气不容人拒绝。

我在双眼紧闭的夜幕里思索着,这样一个人,向他人索求自我的人,大抵是空洞的吧。

“他们在掌心处各有一个空洞,虽然不大,但也依旧迷茫的摊开着。”

说罢,两个不大不小的圆形缺口整齐的从掌心处扩散开来,但莱拉并没有抱怨有疼痛的反馈,相反,他更加珍惜的抚摸着自己的每一寸皮肤。

“生命总是有缺憾的,尚不完满的事物才能让我体会活着的真实。”

我若有所思的盯着这个生物构造上与众不同的“人”,难道对他来说,不完美的东西才是理所应当的追求吗?

“你不希望自己有着一双更美丽、更齐整、更灵巧的双手吗?”

听闻我的质疑,莱拉只是摩擦着双掌,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平滑的脸部与我对视。“不,我从不期盼这样一双如同工艺品般精雕细琢的无用之物。当你拥有一件格外出众的部位时。你会不受控制的想要爱护她,真实她,任何疤痕依附于上时,都会让你如落深渊。”

这番说的我这番说辞有些诡辩的意味,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向我阐述了所谓的无用性,我依旧无法洞察他究竟在想什么。

“能请你告诉我,我的身躯是什么样的吗?”莱拉的语气开始夹杂了几分期待,身体部位的增多让人让他越来越像个活生生的人了。不过这一次,他可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身躯的范围很大,所包含的信息也很多,只是一个空洞的提问让我困顿与界限的判断。

似乎是看出了我心中的烦躁,莱拉指了指自己脖子以下的位置,意会我只需要进行上半身的描述就够了。

“它像岩石一样沉稳健硕,雄厚的肌群肉眼可见,就像古希腊用于雕刻神明尊荣的大理石雕像,是自然推敲出的艺术品。美中不足的是,有几道疮痕勾勒在背部。”

莱拉的形象进一步补充,漂浮于半空中的肉体让我回想起了在美术教室里被制作一半就放在地上的石膏像,缴默,深邃,又极富美感。

几条不深不浅的疮痕也真的在他腰侧处应验,非但没有破坏这神圣的平衡,反而增添了几分在岁月中被打下烙印的厚重。

“就像是经历了战争一样。”莱拉感慨。

“是啊,曾经没准它也与敌人借助金属与火药碰撞过一番,然后不幸挂了彩。可惜了这艺术品一样的肩背。”

“战争也是一种艺术。”

莱拉叩击着指关节,冲我昂了昂头。

“他很血腥暴力,但也很纯粹,像一个镶嵌在历史里的缟玛瑙,红的不掺有一丝杂质。”

我皱起眉头,用不太理解的语气回问道:“依照现现有的道德观念来看,恐怕我不能苟同这种奇特的观点。我认为他只是带来祸乱的灾难而已。”

“是的,对于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城镇来说,这都是值得憎恶的东西。无论是饥寒交迫中咒骂现实的平民,还是心安理得享受着国难财的贼人们都会有致命的风险,但这也正是这种于每个生命施以以平等态度的死亡,才凸显出战争的伟大。试想一下,由无数心血构建成的城市,一夜之间在交替的轰鸣炮火声中崩塌,从繁华到废墟只需要一个瞬间,而作为局外人的你,可能只是喝了一盏茶的功夫,就目睹了冒着硝烟的凋零。那种疯狂、冷血和瓦解一切事物的炽热在火海中熊熊燃烧。它确实不是常人应该感同身受的艺术。因为这已经超越了个体所能承载的所有喜怒哀乐。换个眼光去看,于历史而言,与不带任何情感色彩与个人得失的历史而言,这就是一件无法复制的瑰宝。”

“给历史欣赏的艺术品?以人命为代价?”我不可理喻的摇头。

“是献给整个文明的殷红之花。可能他被挑起的目的是肮脏的、不堪提及的,但当它处于制作过程中时,只有作为收藏人的那一方才能感受到它的价值。”

莱拉一口气向我阐述着他心底对于战争的“独到见解”,但身为一个有着正常社会认知的人类,这种超前的观念还是不由得让我有些抵触。

“那你热衷的艺术又是什么呢?”他好奇的语气里带有一份不太明显的猜疑。

“我吗?对我来说的话……应该是雕塑吧。”

“能问问原因吗?”

“当然,在我看来,经历过打磨的东西才称得上艺术,而雕塑这一载体再合适不过。”我咬了下嘴唇,接着说道:“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姿态、神情和肢体,即使身处同一个环境下,也可能会有不同的体现。仔细观察这些静态的刹那,能发现不少有意思的细节。”

“比如。同样身处珠宝店内,女士们难掩自己的喜悦和对奢侈品的热望,手指不住的交叉摩擦,眼神里那一刻只有亮晶晶的东西,看起来快感快要灼烧了大脑一样。孩童自然也是高兴的,他们就像一张白纸,他人波折起伏的情愫很容易让这群充满好奇心的小家伙被感染,欢声笑语的场所更是如此,哪怕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喜悦,也依旧会咧着嘴。”

“男士们也是欢快的,不过这份欢块就没有前两种那么单一。或许是因为让女士们开心不再闹腾的欣慰,在上扬的嘴角里,总是带有一点无处倾倒的疲惫。又或是接下来对将要支付的部分金额感到不舍。眼神看到那串那大串大串的数字时,闪烁不定。同样是快乐,有的人只是为自己所得到的而发自内心感觉满足,有的人却是带着遗憾的假笑,这难道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吗?”

“看来你并不待见喜欢亮晶晶珠宝的女士们。”莱拉冷不丁揶揄我一句。

我故意压着嗓子冲他低声说道:“也许我更不待见那些够我几十天饭钱金额都买不起的珠宝。”

“不错的笑话,不过这和雕塑有什么关系?”

“我的工作就是将那些在细枝末节上产生分歧的复杂情绪用死物永久保存下来,供自己和他人观看。可能连本人都没有留心的一个动作,一个表情,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藏在五官背后的东西。于我而言,这便是一个人自我的碎片。每当我捕捉到他们时,总会不由自主产生雕琢的心理,它们太真实,也太脆弱了。脆弱到甚至可能不会出现第二次,所以也弥足珍贵。”

“照你这么说,任何创作方式都可以满足你的要求。为什么偏偏选择最耗费精力与时间的一种?”

“我说过,只有打磨过的的艺术才称得上艺术。相机和画笔都让我体会不到思考的过程,只有挥动凿子和斧子,不断敲击,钉入粗糙的石块,才能反馈给我带有余震的顿挫感。每一次落下再弹起都让我回忆着所定格的真实。窃喜,默哀,压抑的愤怒,亦或是不敢声张的惊恐。他人的视线在我开始工作时成了看不见的锁,死死扣住我的心神,这种臣服于别人思想里的隐秘让我沉醉其中。”

说完我对雕塑的观点,一直旁听的莱拉用双手响亮的鼓起了掌。只是他僵硬的动作显得有些滑稽。

“很精彩的描述,只可惜我没有眼睛,不然还是想好好用双眼去观察这样一位奇异的人的。”

“能请你告诉我,我的眼睛长什么样吗?这是今晚我经过最后一个请求了。”

听到他的发言,我也迫不及待想为这个素不相识的“老友”安上一对符合他如朗姆酒般让人着迷的口才与智慧的双眼。

但是什么样的眼瞳才配得上一位智者呢?

“他们像两块藏在湖底的黑宝石,表面被一层薄薄的雾霭所遮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下收敛着光芒。他们和其主人一样。深沉、冷静,不随世事的杂乱而低迷。”“但细细去打量这双精美的珍品,却有些有些许空洞的。过度感伤与多情磨出了一个圆,也让本该透亮他们磨上了一层茧壳。”

“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你了,我的朋友!”莱拉用失而复得的眼神扫过我的每一寸身体,就好像下一秒我就要从他面前消失一样。

不出我所料,这双眼睛几乎坐实了他是一位哲人的身份,永远忧郁和思索的视线在眼眶中打转,仿佛一位久经世事的老者,用自身记录着时间。

“我能问问你是如何与他们分开的吗?那是个不甚完美的躯壳。”

我问出了今晚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的困惑。

“从未分开过。”

“从未分开过?”

“我用我因他人的注视而存在,也因目光的偏移而消散。对我来说,从来就没有一个固定的形体可以依托。”

“所以你向我询问你的外貌,从而确定了你自身的模样?那万一我说错了呢?”

“没有正与错,就像一块磐岩,不论美丑。所有人的心中都可以有一个轮廓,不用拘泥于任何一处视线,用不一样的语言去雕刻自我,这不正符合你所推崇的美学吗?”

“可如果连自己的形态都没办法锚定,又怎么有能力去刻画旁人的形态?”

“那你又错了。我说过,战争也是一种艺术,不过想要尝试解读它,就必须超脱于身为人这个个体所能承载的全部悲喜。因为多深沉的情感,多丰富的阅历,都无法让你从中汲取纯粹的享受,这是你身为人这个社会身份所必须承担的局限性。正如道德可以判你死刑,历史也可以宣布你的清白。换个角度来审视,他又何尝不是一首高雅的音乐?你听不来,并不代表他很聒噪,恰恰相反,这正证明了他深远的一面。”

“如果现在有一束花,你用绿色的目光去看它,它就是绿色,无论它的根茎长短和花苞大小,只要你觉得是绿色,就是绿色,哪怕它本有着绚烂的瓣叶,但只要你心中那束绿色的视线没有消失,最终他在倒映在你眼眸中时,还是只会剩下单薄的色彩。所以我在你口中得到的身体,才是你真正想看见我的样子。与其说是为我赋予生命,不如不如说是为另一个自我打磨形体。人只会跟让自己舒服的物质形态进行对话。我所拥有的缺陷,我所吐露的腔调,我所附着的姓名都是契合你思想的展现。”

我盯着那对黑色玉石朦胧的虚像,好似我的另一个灵魂,另一个更丑恶、更痴狂也更激烈的灵魂。

“现在该我问你了,我的朋友啊,能告诉我你的思想是什么模样吗?”

尖锐的刺痛感直指我的大脑,一柄看不见锋刃的利剑已经铸成。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那片不为人知的夜晚里,只有混沌可以被注视。我的思想就藏匿在这片无光的静谧背后,即使是我自己,也无法从中挑选出属于理性的那部分和属于动物本能的那部分。无论哪一块拼图,都纠缠在一起,不清晰的旋转让我头晕目眩。

“抱歉,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莱拉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在一片虚无中从我一并沉默着,直到一声重物落地的击打声在耳边传来,迫使我睁开了干涩的双眼。

天依然没亮。诡谲的火彩在窗外流动,明月没有如往常一样守候在凌晨的城市,看不见的飞鸟嘶鸣不止,只有爬满褶皱的床单还残存着上一夜的痕迹。

我举起手。从未像此刻一样认真端详着上面的老茧,它们代表了这么多年的生活,是我活着的证明,是无数目光下拼凑出的产物。

冰冷的摩擦感从我后颈刮过,我下意识的回头,一处事件穿过楼宇,穿过夜晚,也穿过了我,随后填满了整个房间每一处角落。

那是莱拉,也不是莱拉。

“我存在过,一直存在过,也从不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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