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北京3月31日电 3月31日,《新华每日电讯》发表题为《与世遗海龙屯的“十年磨一剑”》的报道。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公元1600年春,一场血战在中国西南边陲一个开满杜鹃花的山野里激烈上演。这场战事,是史称“万历三大征”之一的“平播之役”。
八路并发的24万明军将土司城堡海龙屯围得水泄不通。48天后,明军终于破屯而入,一举歼灭此前一年起兵反明的播州宣慰使杨应龙及其党羽,从而结束了杨氏在播州724年的统治。战火过后,海龙屯化为废墟。
2012年春,36岁的李飞带领着几名年轻的考古队员,开始了对这段历史的考古探索;3年后,以贵州播州海龙屯遗址、湖南永顺老司城遗址、湖北唐崖土司城遗址为代表的中国土司遗址成功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申遗成功后,李飞在海龙屯继续资料整理研究工作。前前后后,他在屯上住了10年。
回首与海龙屯相遇的这10年,李飞说:“我生而有幸,可以在废墟中追寻文明的碎片,将远古的讯息带到今天。”
结缘海龙屯
“当时的感触就是震撼。”2005年第一次登上海龙屯的情景,李飞记忆犹新。险峻山巅之上,保存在地表的残垣断壁和雄伟关隘,带给人视觉的冲击和心灵的震撼。
地处贵州北部的历史文化名城遵义,古称“播州”。海龙屯,雄踞于遵义老城西北约30公里的龙岩山巅,旧称龙岩囤、海龙囤。崇山峻岭间一蒂孤悬,四面陡绝,南北环水,仅东西有仄径上下,《明史》称其为“飞鸟腾猿不能逾者”。
从公元876年进入播州,到公元1600年在平播之役中被荡平,据信来自山西太原的杨氏统领播州长达724年,留下了丰富的历史遗产。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探索,目前已知的播州杨氏遗存有第13世杨粲、第14世杨价、第15世杨文、第21世杨铿、第22世杨升、第24世杨纲、第25世杨辉、第26世杨爱、第29世杨烈等10余位土官及其妻妾的墓葬,以及海龙屯、养马城、养鸡城、养鹅池、永安庄、养牛庄等遗址,反映了播州地域从南宋到明代数百年间的政治、经济和文化面貌。而其中的海龙屯,无疑是播州杨氏留存至今规模最大、保存最好、最负盛名的遗址。
作为平播之役的主战场,海龙屯一直为世人所知。《明史》里多次提到海龙屯,清代本土学者的探索也未停止。20世纪70年代,海龙屯进入文物工作者的视野,随即被列为贵州省级文物保护单位,1999年开展了首次考古试掘工作,2001年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2012年,身为贵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长的李飞正在四川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准备以“中国西南系统岩画”为题开展研究,却被单位紧急召回,要求他主持海龙屯考古发掘与研究工作,助推海龙屯申报世界文化遗产。
“我此前的兴趣点是战国秦汉考古及民族考古,海龙屯是传统意义上的宋明考古,对我而言也是全新的考验。”李飞说,“我当时想着海龙屯的工作一结束,就回归岩画,但始终未能如愿。”
回首这10年,在海龙屯巅度过的上千个没有城市喧嚣的日夜里,若无意义的指引,生活必将陷入巨大的空虚和迷茫中。“然而我们并未迷失,因为意义就藏在黄土下、废墟里,在我们心中,在文明碎片的缀合中,需要被重新发现、诠释与解构。”李飞说。
追寻废墟之下的意义
经国家有关部门批准,2012年4月23日,海龙屯迎来历史上第一次科学的大规模发掘。由李飞任领队的科考队成员登上海龙屯,开始了艰苦、持久的考古探索。
“海龙屯考古可分为发掘和整理两个阶段,2015年以前是做全面的考古发掘工作,之后则转入资料整理与报告编纂。”李飞说。在申遗最关键的三年里,考古队员们没有节假日,排除一切困难夜以继日地工作,2012年持续发掘275天,2013年151天,2014年311天,加班至凌晨两三点是家常便饭。边发掘边研究的高强度野外工作,为呈送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申遗文本提供了科学、强有力的支撑。
“对习惯于从细微之处盲人摸象般观察历史的考古者而言,对意义和价值的不断追问,能唤起我们激昂的心。”李飞说。在海龙屯,对意义的追寻从废墟开始。
“海龙屯发掘过程中,我们动用了航拍、航测等科技手段,通过对周边遗存的梳理,整体推进了对播州杨氏及其相关遗存的认识,深化了土司制度及其文化的研究,并由此提出了‘土司考古’新课题。”李飞说。
屯上的日子
屯上的日子并不轻松,但队员们早就学会了苦中作乐。
“洗澡需要下山,购买物资也很麻烦,我们干脆养了鸡、种了点菜,还收留了一条被遗弃的小狗,陪我们度过很多枯燥的日子。”李飞说。
然而一个个平凡而枯燥的日子串起来,却又非常精彩。就像海龙屯用一石、一砖、一瓦、一木营建起来,成为一座辉煌壮丽的土司城堡。
在多数人眼里,考古就是挖墓寻宝。但在李飞看来,这是一种误解。他更愿意将考古活动理解为一次次面对案发现场的科学取证,根据残留的痕迹极力复原现场,并探究案发的原因,“这是智识的探索,也是考古者水平的真正体现”。
最令李飞难忘的一件文物是公道杯,出土时是外壁写满铭文的几块碎片,一直堆积在文物架上。一天,李飞想证明公道杯利用的虹吸原理,于是找了个一次性杯子,在底部钻了个孔,插入喝牛奶的U形软管,往杯里注水,一点点倒,都盛在杯子里,而一旦水没过U形管的上端,水瞬间就流空了。
所有人都欢呼雀跃,查了很多资料,终于把这个公道杯修复了起来。中间端坐的老人身体内就是一根U形管,开的两个孔一个在老人的底部,一个在杯子的外底,形成高低落差。当水没过老人的肩膀,水就慢慢流空。
“这件明万历年间来自江西景德镇的青花瓷器,虽然因缺失过多而有一点缺憾,但不影响这件文物的价值,更不影响我们从中体味‘谦受益,满招损’的人生哲理。”李飞说。
十年磨一剑
从2012年4月率队启动大规模考古发掘,到2017年3月因岗位调整暂别海龙屯,从2018年10月重返海龙屯启动报告编纂,到2020年5月下山,再到之后两年间因为照片补拍、数据核对而频繁奔波于贵阳与遵义两地,长达200万字的四卷本海龙屯考古发掘报告于2022年10月前后面世。这10年间,李飞与海龙屯如影随形,正可谓“十年磨一剑”。
海龙屯带给贵州考古界和李飞很多荣誉和信心。海龙屯的发掘成果先后荣膺“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中国田野考古一等奖”“百年百大考古发现”“世界十大田野考古发现”等奖项。2016年5月,李飞荣获首届中国考古学大会“金爵奖”。2022年3月,李飞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海龙屯考古发掘资料的整理与综合研究”圆满结项,并荣膺优秀等级,是本次结项鉴定中考古学类唯一的优秀项目。
回望十年,有许多令人难忘的时刻,而最令李飞难忘的是申遗成功那一刻的兴奋。2015年在德国波恩召开的世界遗产大会上,原定的海龙屯的表决时间在北京时间7月4日凌晨,当夜所有参加申遗工作的人都聚集在海龙屯管理局,等待喜讯传来,但后来表决因故延后了,午夜时分大家悻悻散场。
“当7月4日下午喜讯传来时,真的太激动了。”李飞说自己知道一定会成功。
2017年李飞调到贵州省博物馆担任副馆长,离开海龙屯一段时间。“申遗成功后很多力量陆续退出,但我们的工作没有完成,如果考古报告没有出版,别人就无法深入研究海龙屯,它的价值也就没法真正呈现。”在李飞的主动申请下,他于2018年10月又回到屯里,开展资料整理和考古发掘报告的编写工作。
这也是最艰难的一段日子。要在较短的时间里整理、编写一部大遗址的考古发掘报告,难度可想而知。“因为立了‘军令状’,必须争分夺秒,饭后容易打瞌睡,我就养成了不吃午饭的习惯。稿子完成后,又筹措经费、选定出版社、反复修改。”李飞说,海龙屯考古发掘报告披露了大量的出土文物、考古资料以及最新的研究成果,对土司制度及其文化的研究带来积极影响。
著名考古学家、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刘庆柱先生在海龙屯考古发掘报告的序言中说:“海龙屯是土司学的‘百科全书’,作为世界文化遗产,其重要的历史、科学意义在于承载着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政治文化认同。”
“将10年的精力用诸一屯,是一件幸事,并非每个人都能有此机缘,这背后需要太多人默默付出。因此,纵使这一过程充满了艰辛与波折,但我仍满怀欣喜,并心存感念。”李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