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

在作家群体里混上这些年,不是我的本意。

我考中学时的语文成绩很烂,不过初一那年就自学了初三数学,翻破了好几本趣味数学书。全国恢复大学招生考试前,我一天一本,砍瓜切菜一般,自学了全部高中课程,而且进考场几乎拿了个满分(当时文理两科采用同一种数学试卷),还把仅有的一道理科生必答题也轻松拿下,大有一种逞能炫技的轻狂。


(资料图)

我毫不怀疑自己未来的科学生涯。就像一些朋友那样,一直怀抱工程师或发明家之梦,甚至曾为中国的卫星上天懊丧不已,这样的好事,怎么就让别人抢在先?

上大学前,黑板报、油印报、快板词、小演唱、地方戏……文学是命运对我的抚慰,陪伴我度过油灯下的乡村长夜。

后来我终于有机会进入大学,在校园里连获全国奖项,这样的成功来得猝不及防。现在看来,那些写作其实营养不良。在眼下写作新人中闭上双眼随便拎出一两个,大概都可比当年的我写得更松弛、更活泼、更圆熟。问题是当时很少有人去写。同情就是文学,诚实就是文学,勇敢就是文学。宋代陆放翁说“工夫在诗外”,其实文学在那时所获得的社会承认和历史定位,原因也肯定在文学之外,就像特定棋局可使一个小卒胜过车马炮。

那时的“新时期文学”,在某种程度上很像五四新文化大潮时隔多年后的重续,也是欧洲启蒙主义运动的延时补课,慢了一两拍而已。双方情况虽然不太一样,但社会转型的大震荡和大痛感似曾相识,要自由、要平等、要科学、要民富国强的心态大面积重合。人们以“现代化”为目标的社会变革大破大立,翻天覆地,不是延伸和完善既有知识范式,而是创建全新知识范式,因此释放出超常的文化能量,包括重新定义文学,重新定义生活。李鸿章所说“三千余年一大变局”当然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大时代并非历史常态,并非一个永无终期的节日。

文学还能做什么?文学还应该做什么?在太多文字产品倾销中,诗性的光辉,灵魂的光辉,正日渐微弱黯淡,甚至经常成为票房和点击率的“毒药”。

坦白地说,一个人生命有限,不一定遇上大时代。同样坦白地说,“大时代”也许从来都是从“小时代”里孕育而来,两者其实很难分割。抱怨自己生不逢时,不过是懒汉们最标准和最空洞的套话。文学并不是专为节日和盛典准备的,文学在很多时候更需要忍耐,需要持守,需要旁若无人,需要繁琐甚至乏味的一针一线。哪怕下一轮伟大节日还在远方,哪怕物质化和利益化的“小时代”闹腾正在现实中咄咄逼人,哪怕我一直满怀敬意的作家正沦为落伍的手艺人或孤独的守灵人……那又怎么样?

我想起多年前自己在乡村看到的一幕:当太阳还隐伏在地平线以下,萤火虫也能发光,画出一道道忽明忽暗的弧线,其微光正因为黑暗而分外明亮,引导人们温暖的回忆和向往。

当不了太阳的人,当一只萤火虫也许恰逢其时。

(摘自《人生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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